2022-09-20 10:01 瀏覽量:23406 來源:中國食品網
《大宗師》是《莊子 》中的一篇,《莊子》的思想包含著樸素辯證法因素,主要思想是“天道無為”“宗”指敬仰、尊崇,“大宗師”意思是最值得敬仰、尊崇的老師。
莊子(約公元前369年—約公元前286年)名周, 出生于宋國蒙邑,戰國中期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道家學派代表人物,與老子并稱“老莊”。其文想象豐富奇特,語言運用自如,靈活多變,把微妙難言的哲理寫得引人入勝,被稱為“文學的哲學,哲學的文學”。
“道”是莊子超越哲學的核心,“心齋”與“坐忘”是達到超越的理想手段,“逍遙游”是生命自由的最佳境界,“萬物齊一”是追求生命自由的必然世界觀。
莊子認為只有以通達的精神超越現實世界,才能獲得無限的自由和心靈的寧靜。莊子認為,真正的自由是“無待”的,它不依賴于任何條件。無待就是通過“心齋”與“坐忘”來實現。《莊子》在文學上有較高研究價值。魯迅在《 漢文學史綱要》中對莊子極為推崇。莊子名篇有《逍遙游》《齊物論》《養生主》等,《養生主》中的“ 庖丁解牛 ”尤為后世傳誦。
莊子散文極具浪漫主義風格,在古代散文中罕有其比,在中國的文學史上獨樹一幟,對后世文學具有深遠的影響。
“宗”指敬仰、尊崇,“大宗師”意思是最值得敬仰、尊崇,有成就的老師。莊子認為自然和人是渾一的,人的生死變化是沒有什么區別的,因而他主張清心寂神,離形去智,忘卻生死,順應自然。這就叫做“道”。
全文分為九個部分。第一部分至“是之謂真人”,虛擬一理想中的“真人”,“真人”能做到“天”“人”不分,因而“真人”能做到“無人”“無我”。“真人”的精神境界就是“道”的形象化。第二部分至“而比于列星”,從描寫“真人”逐步轉為述說“道”,只有“真人”才能體察“道”,而“道”是“無為無形”而又永存的,因而體察“道”就必須“無人”“無我”。第三部分至“參寥聞之疑始”,討論體察“道”的方法和進程。第四部分至“蘧然覺”,說明人的死生存亡實為一體,無法逃避,因而應“安時而處順”。第五部分至“天之小人也”,進一步討論人的死和生,指出死和生都是“氣”的變化,是自然的現象,因而應“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只有這樣精神才會超脫物外。第六部分至“乃入于寥天一”,說明人的軀體有了變化而人的精神卻不會死,安于自然、忘卻死亡,便進入“道”的境界而與自然合成一體。第七部分至“此所游已”,批判儒家的仁義和是非觀念,指出儒家的觀念是對人的精神摧殘。第八部分至“丘也請從而后也”,論述“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是進入“道”的境界的方法。第九部分說明一切都由“命”所安排,即非人為之力所安排。
《大宗師》原文,對應譯文: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圣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廣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譯文:
能夠通曉天地自然的運化之道,明白你的行為,就達到認識的極致了。能夠通曉自然運化之理,是順應自然而知;明白人的行為,是用其智力所能知道的道理,去順其智力所不能知道的,直到享盡天年而不半途而廢,這就是認識的最高境界了,雖然這樣,其中還是有隱憂存在。正確的認識必須依賴于一定的條件,而這個條件卻是不斷變化的,何以知道我所說的出于自然不是人為的呢?我所說的人為不是出于自然呢?先有“真人”然后才有真知。
什么樣的人才是“真人”呢?古時候的“真人”,不拒絕薄德無智慧的愚人,不以身先,無心于事而虛已遨游。像這樣的人,雖有差失而無懊悔,雖合機宜而不快意,像這樣的人,登攀高處而畏懼。潛入水底不被沾濕,走到火中不感到熾熱,只有認識達到“大道”的境界才能如此。
古時候的“真人”,睡覺不會做夢,睡醒毫無憂慮,不甘于味,氣息深沉。“真人”用腳跟呼吸,眾人用喉嚨呼吸。
古時候的“真人”,不為生存感到欣喜,也不懼怕死亡,不貪生,不怕死;無拘無束地降生人世,又無憂無慮地回歸自然,不忘記生命之源,守而不失;不尋求歸宿,而一任自然;受生之后常自得其樂,忘其死而復歸于自然。這就叫做不以欲心棄自然之道,不以人為助天命之常。能夠這樣,就可以叫做“真人”,像此等人,他們專心于道,容貌寂然淡漠安閑,額頭廣大寬平,他們表情像明朗的秋天令人可親可愛;又像春天那樣和煦溫暖;喜怒無常,像四季自然變化,隨事合宜,無跡可尋。古時候的“真人”,形象高大而不崩壞,好像不完全而又無以承受;安閑超群而不固執,心胸寬廣清虛而并不浮華,暢然怡悅,似有喜色,不得已則后動,容顏和悅的樣子親切和藹,寬厚之德使人樂于歸服,胸襟恢宏而闊大無涯,高放自得而不可駕馭,綿邈深長好像是閉口緘默,不經心的樣子好像忘其言談,以刑律作為主體,以禮儀作為輔助,用智慧審時度勢,以堅持高尚道德作為處世所遵循的原則。所以“真人”無心好惡,好與惡都是同一心境,“真人”抱一,相同與不同都是一樣的。“真人”處于混同心境時,則與自然天道同游;處于差別境界時,則與世人混跡,天人合德,互不相勝,這就叫做“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循。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圣人將游于物之所不得循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而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譯文:
生死是生命的必然過程,它好像晝夜運行不息,符合自然的規律。人是無法干預的,這都符合事物變化的情理,人皆以“天”為生父,而且愛戴它,何況對于卓然獨立的大道呢!世人認為國君的才智、地位超過自己,應為其效忠而犧牲,何況對待卓絕的真人呢!
泉水枯竭了,魚相互擁擠在陸地上,用呼吸的濕氣相互滋潤,用唾沫相互沾濕,還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與其贊美堯而非議桀,不如把他們都忘掉而與道化而為一。
大地用形體托載我,用生長來勤勞我,用衰老來閑逸我,用死亡來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出生看作好事,就應該把我的死亡也看作好事。把船隱藏在山谷中,把漁具隱藏在大澤中,可以說是很可靠的。然而,半夜有個大力士把它背走,睡著的人是不會知道的。將小東西隱藏在大東西時,是非常適宜的了。然而還是會有所遺失的,這是萬物普遍的至理,人們一旦被大自然鑄成人形就欣喜若狂。但人的形體,千變萬化是不曾窮盡的,因有形體而欣喜,欣喜的事哪里能計算清楚呢?所以,圣人游心于無得無失,與道共存的自然。對待能夠明白壽命長短和生死的人,人們尚且效法他,何況對待萬物的宗師、千變萬化所依賴的大道呢!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豨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勘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云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于列星。
譯文:
“道”是真實而又確鑿可信的,然而它又是無為和無形的;“道”可以感知卻不可以口授,可以領悟卻不可以面見;“道”自身就是本、就是根,還未出現天地的遠古時代“道”就已經存在;它引出鬼帝,產生天地;它在太極之上卻并不算高,它在六極之下不算深,它先于天地存在還不算久,它長于上古還不算老。狶韋氏得到它,用來統馭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來調和元氣;北斗星得到它,永遠不會改變方位;太陽和月亮得到它,永遠不停息地運行;堪壞得到它,用來入主昆侖山;馮夷得到它,用來巡游大江大河;肩吾得到它,用來駐守泰山;黃帝得到它,用來登上云天;顓頊得到它,用來居處玄宮;禹強得到它,用來立足北極;西王母得到它,用來坐鎮少廣山。沒有人能知道它的開始,也沒有人能知道它的終結。彭祖得到它,從遠古的有虞時代一直活到五伯時代;傅說得到它,用來輔佐武丁,統轄整個天下,乘駕東維星,騎坐箕宿和尾宿,而永遠排列在星神的行列里。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無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無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于謳,于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譯文:
南伯子葵問女偊說:“你年歲這樣大,而容顏卻像童子,這是什么原因呢?”女偊回答道:“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說:“道可以學習嗎?”女偊說:“唉!怎么可以學呢!你不是能學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的天賦卻沒有圣人虛心散淡的心境,我有圣人虛心散淡的心境卻沒有圣人的天賦。我想用虛心散淡來教誨他,差不多他果真能夠成為圣人吧?道不易學,用圣人之道,去傳授圣人之才,那就容易了。我還是有保留地把大道傳授給他,三日之后他就能遺忘天下;他既已遺忘天下,我又有保留地把大道傳授給他,七日之后他能遺忘萬物;他既已遺忘萬物,我又有保留地將大道傳授給他,九日之后他能忘掉自身;他既已遺忘自身,而后他便能夠徹悟;他能夠明徹,而后就能夠體悟大道,他能體悟大道,而后他就能超越古今的時空界限;他能超越古今,而后他就能達到無生無死的最高境界。死者未曾來,生者未曾生。大道作為萬物之宗,無所不送,無所不迎,無所不毀,無所不成。這就叫做‘攖寧’。所謂‘攖寧’,就是說雖置身紛紜擾動、交爭互觸之地卻不受干擾,而后才能修煉成虛寂寧靜的心境。
南伯子葵說:“你從哪里學得的道呢?”女偊說:“我從副墨(文字)的兒子那里得來的,副墨的兒子從洛誦(誦讀)的孫子那里得來的,洛誦的孫子是從瞻明(見解明徹)那里得來的,瞻明是從聶許(心得)那里得來的,聶許是從需役(實行)那里得來的,需役是從于謳(詠嘆歌吟)那里得來的,于謳是從玄冥(靜默)那里得來的,玄冥是從參寥(高邈寥曠)那里得來的,參寥是從疑始(迷茫之始)那里得來的。”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為友。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于齊,肩高于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閑而無事,跰(11)而鑒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子祀曰:“汝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來曰:“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27)于人,不翅(28)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铘’,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譯文: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個人在一塊擺談說:“誰能夠把無當作頭,把生當作脊柱,把死當作尻尾,誰能夠通曉生死存亡渾為一體的道理,我們就可以跟他交朋友。”四個人都會心地相視而笑,心心相契卻不說話,于是相互交往成為朋友。
不久子輿生了病,子祀前去探望他。子輿說:“偉大啊,造物者!把我變成如此曲屈不伸的樣子!腰彎背駝,五臟穴口朝上,下巴隱藏在肚臍之下,肩部高過頭頂,彎曲的頸椎形如贅瘤朝天隆起。”陰陽二氣不和釀成如此災害,可是子輿的心里卻十分閑逸好像沒有生病似的,蹣跚地來到井邊對著井水照看自己,說:“哎呀,造物者竟把我變成如此曲屈不伸!”
子祀說:“你討厭這曲屈不伸的樣子嗎?”子輿回答:“沒有,我怎么會討厭這副樣子!假令造物者逐漸把我的左臂變成公雞,我便用它來報曉;假令造物者逐漸把我的右臂變成彈弓,我便用它來打斑鳩烤熟了吃。假令造物者把我的臀部變化成為車輪,把我的精神變化成駿馬,我就用來乘坐,難道還要更換別的車馬嗎?至于生命的獲得,是因為適時,生命的喪失,是因為順應;安于適時而處之順應,悲哀和歡樂都不會侵入心房。這就是古人所說的解脫了倒懸之苦,然而不能自我解脫的原因,則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縛。況且事物的變化不能超越自然的力量已經很久很久,我又怎么能厭惡自己現在的變化呢?”
不久子來也生了病,氣息急促將要死去,他的妻子兒女圍在床前哭泣。子犁前往探望,說:“嘿,走開!不要驚擾他由生而死的變化!”子犁靠著門跟子來說話:“偉大啊,造物者!又將把你變成什么,把你送到何方?把你變化成老鼠的肝臟嗎?把你變化成蟲蟻的臂膀嗎?”
子來說:“父母對于子女,無論東西南北,他們都只能聽從吩咐調遣。自然的變化對于人,則不啻父母;它使我靠攏死亡而我卻不聽從,那么我就太蠻橫了,而它有什么過錯呢!大地把我的形體托載,用生存來勞苦我,用衰老來閑適我,用死亡來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是好事,也因此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現在如果有一個高超的冶煉工匠鑄造金屬器皿,金屬熔解后躍起說‘我將必須成為良劍莫邪’,冶煉工匠必定認為這是不吉祥的金屬。如今人一旦承受了人的外形,便說‘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會認為這是不吉祥的人。如今把整個渾一的天地當作大熔爐,把造物者當作高超的冶煉工匠,用什么方法來驅遣我而不可以呢?”于是安閑熟睡似的離開人世,又好像驚喜地醒過來而回到人間。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于無相與,相為于無相為?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為與莫然。
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吊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癘(huán)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異物,托于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譯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互結交為朋友,他們說:“誰能在無心中相交,在無跡中相助呢?誰能登天絕塵,徘徊于太虛,相忘有生,與道同游于無窮之境呢?”他們都會心地相視而笑,彼此心意相通,無所違背。于是他們就相互結交為朋友。
他們相交不久,子桑戶死去,尚未埋葬。孔子聽到子桑戶死去的噩耗,便派子貢前去吊唁和幫助治喪。子琴張和孟子反卻一個編撰詞曲,一個彈琴,相互應和而歌唱,他們說:“哎呀,桑戶啊!哎呀,桑戶啊!你已經復歸大道,我們尚且為人啊!”子貢快步走到他們跟前說:“請問對著死人的尸體唱歌,合乎禮儀嗎?”子琴張和孟子反相視而笑道:“你們這種人哪里會懂禮的真正意義呢!”
子貢回去,把所見所聞告訴給孔子,說:“他們都是何等人呢!他們沒有德行修養,而把形骸置之度外,對著尸體歌唱,全無哀戚之色,不知稱他們為何等人。他們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孔子說:“他們都是超脫凡人,逍遙于世外的人,我孔丘只是生活在禮儀法度里,世外之人和世內之人彼此不相干。我派你去吊唁子桑戶看來我是何等鄙陋啊!他們正在與造物者結成伴侶,而與大道渾然一體。他們把人的生命看作附生在人身上的多余的瘤,把人的死亡看作皮膚上的膿瘡潰破。像他們這樣的人,又哪里知道生死的差別!假借于不同物體,而共成一身;忘掉身上的肝膽,忘掉向在上的耳目;從生到死,循環往復,不見頭緒;茫然無所掛牽地逍遙于世外,彷徨于空寂無為之荒野。他們又怎么能地去做煩瑣的世俗禮儀,讓眾人聽聞和觀看呢!”
子貢說:“那么,先生將依從方外還是依從方內呢?”孔子說:“我孔丘,是蒼天施給刑罰的人。即使如此,我未能超脫,我還是與你共游于方內。”子貢說:“請問用什么方法呢?”孔子說:“魚相生于水,人相生于道。相生于水的魚,掘地成池而供養豐足;相生于道的人,彷徨無為而心性平靜。所以說:魚相忘在江湖中,人相忘在大道里。”子貢說:‘請問什么叫不同于世俗的方外之人?”孔子說:“不同于世俗的方外之人,不同于世人卻與大自然相合,所以說:大自然的小人,但是人世間的君子;人世間的君子,也就是大自然的小人。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于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己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宜。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于淵。不知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譯文:
顏回請教孔子說:“孟孫才母親死了,他哭喪的時候沒有掉眼淚,看不出有悲傷,守喪期間也不哀痛,沒有這三者,竟能以善于處理喪事而名揚魯國,難道真有名不副實嗎?我顏回感到很奇怪。”
孔子說:“孟孫才已經盡到治喪之禮了,并且超了知曉服喪禮儀的人,他想簡化辦喪禮儀卻辦不到,而他實際上已有所簡化了,孟孫才不知人為何生,不知人為何死。他不知求先生,不知尋后死。他像是正在變成一物,他在等待一種自己也不知道將要變成何物的變化!況且正要變化時,又如何知道不變化呢?正在不變化時,又如何知道已經變化了呢?只是我和你,正在做夢而沒有睡醒呢!孟孫才認為他母親在變化中雖有形體之動,其心并無損耗;雖有驚擾,而無精神之喪。孟孫才獨自覺醒,別人哭泣,他也跟著哭泣,所以才如此哭泣而不哀痛。世人看到自己暫時有了形體,就相互說‘這是我’,怎么知道暫時有了形體的‘我’,就是屬于‘我’呢?你做夢變成鳥就想飛向天空,做夢變成魚就想潛入水中,不知道現在說話的我,是在醒著呢,還是在做夢呢?人的內心忽然快樂時,是來不及笑的;矢志突然發出時,又來不及安排是否妥當;只有任憑大道安排而由其變化,進入虛空寂寥的自然境界,與大道渾然成為一體。”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徙之涂乎?”意而子曰:“雖然,吾愿游于其藩。”
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錘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整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
譯文:
意而子拜訪許由。許由說:“堯把什么東西給予了你?”意而子說:“堯對我說:‘你一定得親身實踐仁義并明白無誤地闡明是非。’”許由說:“你怎么還要來我這里呢?堯已經用‘仁義’在你的額上刻下了印記,又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將憑借什么游處于逍遙放蕩、縱任不拘、輾轉變化的道途呢?”意而子說:“即使這樣,我還是希望能游處于如此的境域。”
許由說:“不對。有眼無珠的盲人沒法跟他觀賞姣好的眉目和容顏,瞎子沒法跟他賞鑒禮服上各種不同顏色的花紋。”意而子說:“無莊不再打扮忘掉自己的美麗,據梁不再逞強忘掉自己的勇力,黃帝聞‘道’之后忘掉自己的智慧,他們都因為經過了‘道’的冶煉和鍛打。怎么知道那造物者不會養息我受黥刑的傷痕和補全我受劓刑所殘缺的鼻子,使我得以保全托載精神的身軀而跟隨先生呢?”
許由說:“唉!這可是不可能知道的。我還是給你說個大概吧。‘道’是我偉大的宗師啊!我偉大的宗師啊!把萬物碎成粉末不是為了某種道義,把恩澤施于萬世不是出于仁義,長于上古不算老,回天載地、雕創眾物之形也不算技巧。這就進入‘道’的境界了。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矣。”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
譯文:
顏回說:“我有進步了。”孔子說:“你的進步是指什么呢?”顏回說:“我已經忘掉仁義了。”孔子說:“忘掉仁義,有可能入,然而還是沒有進去。”
過了幾天,顏回又去拜見孔子,說:“我又有進步了。”孔子說:“你的進步又是指什么說呢?”顏回說:“我已經忘掉禮樂了。”孔子說:“忘掉禮樂,有可能入道,然而還是沒有進入大道。”
過了幾天,顏回又去拜見孔子,說:“我又有進步了。”孔子說:“你的進步又是指什么說呢?”顏回說:“我靜坐而忘掉一切了。”孔子驚奇而變容地說:“什么叫做靜坐而忘掉一切呢?”顏回說:“毀廢形體,泯滅見聞,拋棄形智,與大道渾然一體,這就叫做靜坐而忘掉一切。”孔子說:“與大道渾同則無偏好,順應大道的變化就不會滯守常理。你果真成為賢人了啊!那我孔丘也要修道而步你后塵了。”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譯文:
子輿和子桑是好朋友,連綿的陰雨下了十日,子輿說:“子桑恐怕已經困乏而餓倒。”便包著飯食前去給他吃。來到子桑門前,就聽見子桑好像在唱歌,又好像在哭泣,而且還彈著琴:“是父親呢?還是母親呢?是天呢?還是人呢?”聲音微弱而詩句急促。
子輿走進屋子說:“你唱詩歌,為什么是這種調子?”子桑回答說:“我在探尋使我達到如此極度困乏和窘迫的人,然而沒有找到。父母難道會希望我貧困嗎?蒼天沒有偏私地覆蓋著整個大地,大地沒有偏私地托載著所有生靈,天地難道會單單讓我貧困嗎?尋找使我貧困的東西可是我沒能找到。然而已經達到如此極度的困乏,還是‘命’啊!”
莊語金句: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己。《莊子.養生主》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莊子.大宗師》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莊子.田子方》
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莊子.齊物論》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莊子.山木》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莊子.知北游》
災人者,人必反之。《莊子.人間世》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莊子.齊物論》
小人殉財,君子殉名。《莊子.盜跖》
井蛙不可以語于海,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莊子·秋水》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莊子·讓王》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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